推开门，一股清冽的、带着些微泥土腥气的风便扑了个满怀。这风是干净的，像初生婴儿的呼吸，凉丝丝地贴在脸上，并不觉得疼，只觉得一种彻底的、坦然的清醒。脚下那一片夏日里被踩得板实的土地，此刻铺上了一层匀匀的、绒绒的白，踏上去，发出一种极轻微的、满足似的“咯吱”声，仿佛是这大地在安恬的睡眠中，一声模糊的呓语。

放眼望去，天地间竟是这般简单，简单到只剩下两种颜色：无边无际的白，和那支撑着这白的、铅灰色的天穹。那平日里喧嚣着、翻滚着绿浪的豆海，那高耸着、哗哗作响的玉米林，此刻都沉寂了，都在这厚重的白绒毯下，做着酣沉的梦。它们的轮廓被雪温柔地抹去，只剩下一些圆润的、起伏的曲线，像凝固了的波浪。这白，并不刺眼，是一种哑光的、内敛的白，仿佛将世间所有的声音与色彩都吸了进去，再酿出一种巨大的静默来。

我独自向田野深处走去。四下里阒静无声，连自己的心跳也似乎被这雪吸收了去，只余下脚步落在雪上的沙沙响。这声音，反倒更衬得这世界万籁俱寂。远处，几株忘了收割的向日葵，垂着沉甸甸的、满是雪的头颅，像一群沉思的哲人，在默想着夏日的荣光与秋日的饱满。它们的叶子焦枯了，边缘卷着，每一道褶皱里都嵌着雪，黑白分明，像一页页被岁月浸渍过的残简断章。

这雪，是一场盛大的覆盖，也是一场庄严的告别。它掩埋了春天的泥泞，夏天的燥热，秋天的丰饶，也掩埋了这一年里所有的汗水、吆喝与盼望。它让一切都归于原始，归于素朴。站在这空濛的白色里，人仿佛也卸下了一年的风尘，变得像这雪一般简单、通透。什么都可以想，譬如那雪层之下，生命的根须正在如何地蓄势；什么也都可以不想，只让自己化作这苍茫间的一个墨点，存在，而又仿佛并不存在。

风似乎停了，雪却仿佛下得更密了些。那不再是急骤的雪沫，而是些懒洋洋的、硕大的雪花，一片，一片，悠然地从无穷高的地方坠落下来，不慌不忙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。它们落在我的肩头，眉上，瞬间便化了，留下一丝沁骨的凉意。我忽然觉得，这北大荒的初雪，不像江南的雪那般娇俏易逝，它来得郑重，来得磅礴，它是一场仪式，为酣睡的黑土加冕，也为来年的苏醒，预付下一张无垠的、洁白的契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