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分刚过，额图山向阳坡的积雪便渗出细密的水痕，像撒落的盐粒溶进黝黑的土地。我常跟着父亲巡查江畔灌渠，他总在勤得利农场七连的老柳树桩前驻足。那个被雷火劈成两半的树墩子，年轮间嵌着半截生锈的犁铧，父亲说这是1964年建场时的界标，当年垦荒队员用血泡磨亮的犁尖，在黑龙江拐弯处划出了农场的边界。

我的挎包里总揣着本泛黄的《勤得利场志》，扉页贴着祖父在"大酱缸"里开沟的黑白照片。那是1968年早春，三十八名转业官兵腰缠麻绳，在齐腰深的冰碴水里传递原木。祖父的胶靴陷在漂垡甸里，呼出的白雾在眉毛上结成霜花，他们用体温焐热冻土，硬是在雪水里筑起第一条排水渠。场志里记载，那年播下的燕麦亩产只有23斤，炊事班把麦粒熬成糊糊，祖父却写信告诉关内的奶奶："黑龙江边的黑土攥得出油，来年定能长出金疙瘩。"

六月的无人机掠过额图山南麓，将种子均匀地撒向智能育秧田。我在农机场遇见劳模吴师傅，这个曾创造旱田播种纪录的老把式，正戴着老花镜调试无人播种机的导航系统。"娃你看，拖拉机上的北斗比咱当年的马灯亮堂多了。"他沾着机油的手指划过电子屏，卫星地图上的田块如同规整的棋盘，"以前咱们在地头插根筷子盼发芽，现在要让数据在云端开花。"

暴雨突袭那夜，整个生产队的人都在晒场抢苫大豆。怀孕八个月的保管员小赵抱着苫布冲进雨幕，她丈夫开着铲车在粮山间穿梭。雨点砸在铁皮粮仓上如擂战鼓，我们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传递篷布，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帘中织成金网，兜住了即将被淋湿的秋天。凌晨粮垛全部苫好时，老场长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酒壶，每个人对着壶嘴抿一口，六十度的烈酒滚过喉咙时，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"勤得利人的骨头是铁打的"。

秋阳为额图山描金时，我带着参观团走进智慧农业中心。当无人收割机沿着预设轨迹开始作业，金色的豆瀑涌进运粮车，玻璃幕墙外的老柳树桩静静凝视着这一切。吴师傅偷偷擦拭着陪伴他十五年的播种机钥匙，那些被钥匙磨出茧子的指纹，正在液晶屏上生成新的导航参数。我忽然想起档案室里那本1982年的《机械日志》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颗干瘪的豆粒，与眼前滚圆的大豆隔着四十三年春秋对望。

粮仓探照灯亮起的夜晚，我常去江边听老垦荒队员讲故事。他们用冻伤的脚掌丈量过黑龙江畔的每道褶皱，用铁锹挖出的灌渠至今仍在哺育良田。印象最深的是八十七岁的马爷爷颤抖着展开红绸布，露出半枚生锈的拖拉机齿轮："这是俺那口子用废的第七个零件，她临走交代要埋在能看见现代农机的地方。"我们陪老人在物联网试验田埋下这枚钢铁的种子，春风过处，无人驾驶的播种机正掠过新翻的沃土。

霜降那日，我站在气象观测塔上看晚霞浸染江面。黑龙江的波光连着田间的传感器，仿佛天与地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对答。父亲说我们这代人赶上了最好的年景，但我分明看见，那些沉睡在黑土地里的青春，正顺着光纤在云端苏醒，化作变量施肥的算法，变成智能温控的数据流，在新农人的指尖延续着垦荒的誓言。当额图山再次披上银装，我知道，勤得利的故事永远生长在四季轮回里，而拓荒者的魂灵，早已化作年轮刻进大地的掌心。

单位：勤得利分公司第八管理区

作者：任正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