婆婆走的那年，稻穗沉得把秆子都压弯了。她躺在病床上，手指还保持着握镰刀的姿势，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把稻子。护士说，她走前还嘟囔着"得去地里看看"，好像只是要去看看稻谷，过会儿就能回家吃饭似的。

她这辈子啊，就跟稻地绑在一快了。

十七岁嫁过来时，她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清，可什么节气干什么农活，她都门清。记得每年春分，天不亮她就爬起来泡稻种，光着脚踩在木桶里踩阿踩，冻得直打哆嗦还笑着说："这样种子醒得快。"回到家累得直不腰，还得赶紧做饭。

她没念过书，可论起种稻子，谁都不服。随便抓起稻壳一搓，就知道该不该浇水；瞅一眼稻叶，就晓得施多少肥。有回我跟着下地，她塞给我一把稻穗："摸摸，实在不？"我摸得扎手，她倒乐了："扎手对喽，实在的稻子才压秤。"

在医院的时候，输液管在她手上缠得乱七八糟的。有回她突然抬起肿得发亮的手，比划着插秧的动作："我这手啊，年轻时候一把能插六棵苗。"我看着她那指甲缝里怎么洗都洗不掉的黄褐色，突然想起刚结婚那年中秋，我中暑躺在床上，她用这双手给我刮痧，刮得我后背火辣辣的，可还真把热气都刮跑了。

化疗掉光了头发，她非要戴那顶洗得发白的旧草帽。帽檐破了，她自己拿线缝，针脚歪歪扭扭的，跟田埂似的。有天她突然把帽子一摘，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说："这下真成稻草人了，秋收后的稻田不就是这么光秃秃的。"我听着鼻子发酸，她倒拍拍我手："哭啥？十七岁就下地，这辈子够本了。"

临走前三天，非要我们推她去田里看看。轮椅压过稻茬，她伸手摸着一株稻穗："穗子这么沉，该收了。"那株稻子低着头，像是在跟她道别。她轻轻哼起年轻时候的小调："稻子黄，秋风凉..."声音越来越小，最后化作一声叹息，飘散在稻香里。

现在每次做饭，我总忍不住多抓把米。看着锅里的米粒翻滚，就好像又看见她在地里弯腰干活的样子。那些沉在锅底的米粒，多像她藏在日子里的爱，不声不响的，却总是热乎乎的。又快中秋了，月亮还是那么圆，可饭桌上，再也没有那个总是往我碗里夹菜的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