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总以为，秋水是有魂魄的——不是夏日溪涧那种叮叮咚咚的活泼，也不是春水初融那种怯生生的清浅。它是经历过盛夏的丰沛，沉淀了时光，滤去了喧嚣，剩下的一种澄澈与幽深。

于是，便想起了那个立在水边的人影。

她总爱在黄昏时分，独自来到这片野塘边。风从对岸的芦花丛中吹来，带着水汽与枯草混合的、清冽的气息。水是静的，静得让你觉得它不是在流淌，而是在沉思，沉思一个夏天的过往。颜色也沉静，是那种墨绿里泛着些幽蓝的调子，将天空的晚霞、岸边的树影，都温柔地、毫不张扬地收纳进来，化作自己深邃的梦。

她的影子，便这样静静地跌落在水里。风掠过水面，吹皱的倒影里，她的衣衫与芦花一同摇曳，虚实之间，界限便模糊了。你分不清是她在看秋水，还是秋水在看她。或许，她便是这秋水的一部分——那眉宇间的清寥，那神情里的淡远，都与这片水波的脉息暗暗吻合。

“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。”

那古老的诗句，毫无预兆地，便从这水光云影里浮现出来。千年前那位徘徊咏叹的诗人，他所见到的，想必也是这般寥落的秋景，与这样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影子罢。水，自古以来便是一道温柔的屏障，隔开了现实与向往，造就了世间一切美丽的、带着微茫感伤的企慕。

我远远地望着，不敢走近，怕脚步声惊扰了这画面完整的静谧。她是在等待什么吗？或许是在等待一个夏天未曾兑现的诺言，或许是在梳理一段如秋水般波澜不惊的心事，又或许，她什么也没等，只是在与这片秋水互相印证一种存在——一种洗尽铅华、了无挂碍的存在。

一片半枯的荷叶，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斜倚着，叶缘已卷起焦黄的边，却以一种无比安详的姿态，承托着夕阳最后一缕余光。它不像夏荷那般蓬勃张扬，却更有味道。这很像她此刻的样子——青春或许已过了最繁盛的顶点，但那份由内而外的沉静与从容，是任何热烈都无法比拟的。

天色渐渐暗了下去，水面的幽蓝愈来愈浓，几乎要化作一片青黛色的烟。她终于缓缓转过身，沿着来时的路走去，身影渐渐融入苍茫的暮色里，像一滴墨，溶入了宣纸。

她走了，却仿佛把她的安静留给了这片秋水。我走到她方才站立的地方，水还是那样静，芦花依旧自在地白着。刚才的人与景，真切得如同一个梦境。或许，“伊人”从来就不单指水边的某个女子，她更是这秋水之魂在人间的一个投影，是每个人心中那一缕对于纯净、对于遥远之美的温柔念想。

秋水望穿，伊人不见。唯有风的凉意，悄悄地浸透了衣裳。